赵仕谋出力极大,却在紧要处收手,枪纂恰好落在甲衣之上。风静了,四周草木皆寂。那杆飞出的枪狠狠插在比武台上,刃陷三寸。赵仕谋用枪纂在谢承瑢胸前顶了一下,笑说:“小将军,你输了。”比武台下爆发热烈掌声,有人呼道:“好!”谢承瑢被顶退一步,还有些没缓过来。方才比试没感觉累,歇下来才开始气喘。他望着赵仕谋,轻声说:“这是回马枪?”“这是回马枪。”赵仕谋将枪扎在台子上,“承让了,谢小将军。”谢承瑢回礼说:“这是我第一回见到回马枪,多谢太尉指教。”比武台边上站着不少殿前司的长官,父亲谢祥祯自然也在。谢承瑢见父亲凝眉肃目,难辨喜怒,便越发觉得无地自容,无颜面对,头垂更低了。赵仕谋忽然说:“小将军,我有些话问你。”“什么话?”赵仕谋正过身,面对台下所有士兵。他不仅是问谢承瑢,也是问在场所有人:“《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他望一眼台下看戏的顽劣儿子赵敛,又转身望向谢承瑢,问道,“何解?”谢承瑢哑口无言。他羞愧道:“我没读过兵法。”“没读过兵法?”赵仕谋惊诧地问,“你已被官家封将,在延州也是能率领精兵的,怎么能没读过兵法?”谢承瑢已是惭愧到极点了,半句话说不出来。“你枪法了得,论武功,你是上乘。这校场里,能打过你的人,屈指可数。可是你却不懂兵法。光靠武力,岂非莽夫?”谢承瑢躬身抱拳:“请赐教。”“‘上兵伐谋’,破其谋,才是首要。战,势必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硬碰硬,死伤惨烈。不战而胜,此为上策。兵刃相接,永远是下下之策。打架谁不会,街头三岁小儿都能打架,为何就偏偏要你上战场、要你当长官呢?”赵仕谋转身同台下将士说:“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都不是脑子废的。聪慧有谋,方成大器。慧为首,武在其次。头脑简单,武力再高,有什么用呢?用兵在谋,不在勇!”他擦干净手心薄汗,转身扶起谢承瑢:“你十五岁就靠军功封将了。不说大周,自古以来,十五岁便封将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才十五岁,以后难道就止步于此吗?”谢承瑢摇头:“当然不是。”“脑子里没东西,不读书,一辈子就只能到将。你以后是要统兵、要做帅的,不会兵法,如何指挥将士呢?光靠一身蛮力,谁能服你?将,和帅,大有不同。将可以有无数个,帅只有一个。”赵仕谋意味深长抚上谢承瑢的肩膀,小声道,“平庸之才,于官家有利,于大周无利。大周将领都如此了,国家怎么办呢?”“我知道了,多谢太尉教诲。”“你是好孩子,我很喜欢你。你枪法一流,刀法如何自然也不必猜,都是上乘的。人人都能舞刀弄剑,却不是人人都能为领兵之才。”赵仕谋伸手擦过谢承瑢的碎发,把这些被风扰乱的头发全都抚平,“要读书啊,不读书,就只能认人摆布,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不读书,被算计了,还沾沾自喜。“从今天开始,谢承瑢与谢忘琮,不必整日到军营练武。先去杏坛书院读书吧。”看了一整场比武,到父亲下台阶来,赵敛都一言不发。颜辅仁在旁见了,笑着问道:“阿敛,可瞧出来什么名堂?”赵敛只能如实回答:“谢小官人挺厉害的,能跟我爹对阵四五回合,我确实不敌。”话音刚落,赵仕谋走到他跟前,淡淡瞥了他一眼:“驴脑袋就看出来这个?”“爹爹还要我看出来什么?我不是驴。”“蠢材蠢材,你读了这么多书,不如谢承瑢万分之一。”赵仕谋踹他一脚,“跟我回家。”这就要回家了?赵敛怎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来这儿看一场比武,就要走了?他依依不舍地环顾一圈校场,望向那座孤零零的比武台。他看见谢承瑢竖好长枪,缓步走到台下,躬身捻起木柱之上放置的几朵蜡梅,拈在鼻尖轻嗅。正午阳光明媚,日光落在谢承瑢的身上,光、人、花,竟如此融洽相合,璀璨夺目。真漂亮。赵敛想。这回他承认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少年,坚韧之中带有柔气,却又不是阴柔。他还闻到淡淡的蜡梅香,那些香味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细细浅闻。谢承瑢把那几朵蜡梅藏进自己的窄袖,遮掩住大片蜡梅香气。可很快,那些香气又再次飘出袖子,散发到赵敛的面前。赵敛闻得紧,盯得也紧,这目光炙热滚烫,不巧就被谢承瑢给发现了。相视之间,谢承瑢笑着对他作揖,惹得他又一阵心虚。他也作揖,不敢再偷偷闻了,追上父亲的脚步。校场的呼声远了,梅香远了,少年将军也远了。颜辅仁与赵仕谋出了军营,便一直说着谢承瑢。说他枪法如何,性子如何,许多夸赞。赵敛左耳进右耳出,一心想着比武场上那双凌厉眼、矫健姿,连同那些拈花的温柔一并映在脑子里。直到父亲喊他第三遍。“爹。”赵敛低首,“我没听清。”赵仕谋忍着气问:“今天带你来军营,你感受如何?”赵敛一怔,不敢欺瞒父亲,如实说:“谢小官人能封将,是有原因的。我确实逊色。”“你倒挺谦虚,又没有和他打过,怎么知道逊色?要不要我考你兵法?”“别了,我不想被你当众羞辱。”颜辅仁听后笑道:“阿敛,你爹可不是在羞辱谢承瑢。”“当众出难题,叫他难堪,不算是羞辱吗?”赵敛不解,“他确实没怎么读过书,不必这样出题考他。”颜辅仁轻摸他的脑袋,说:“阿敛,你爹其实是用心良苦。谢承瑢确实是一把好刀,但未经打磨,只是一把钝刀。”“钝刀?”颜辅仁欲和赵敛继续说下去,却被赵仕谋打断:“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他蠢脑袋,能明白?你赶紧回家,把书背上,上学去!”赵敛不情愿地问:“还上学?这都快下学了!”赵仕谋又要打他,他只能妥协:“是!这就上学去!”赵敛垂头丧气地走了,头也没带回的。颜辅仁无奈地说:“阿敛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还想着逃学。”“他永远也长不大。”赵仕谋拿不出一点办法,索性随他去。二人相伴而走,步伐慢些,回太尉宅的时候,恰好碰上赵敛上学。赵仕谋又骂了他几句,等他走了,眼里忽透露几分关切怜惜:“他娘走得早,允许他再多玩一些时日吧。”“他该长大了,恭权,你又能陪他到几时呢?”赵仕谋说:“我当然会一直陪着他的。”等回了书房,赵仕谋终于再提起谢承瑢,说道:“官家替大周寻了一把好刀。”“是谢祥祯替官家寻了一把好刀。”颜辅仁纠正,“这把刀杀伤力很强,可是太钝。他武艺不错,性子差些,太柔了。我一眼瞧他面相,就不像是个狠戾的人,做不了武将。”赵仕谋却摇头:“性子柔,不就听话吗?官家最喜欢听话的人。你觉得他不狠,可我不这么认为。这是把万里挑一的好刀,不见血誓不罢休。今日我和他打过,他是真的想杀我。”“他真能行此事?”“他能不能做武将,要看谢祥祯怎么调他。可谢祥祯压根就不是个有才人,绝对调不出来好将领。”赵仕谋觉得非常惋惜,“这孩子很好,性子如纸,你怎么画,他就能怎么写。他面上柔,眼中狠戾,将来喜怒不会形于色,你琢磨不透他。决不能就栽在谢祥祯手里了,谢祥祯有这么好一双儿女,竟然就局限于此!不读书,当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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