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四周的墙壁,则以大规模的玻璃为主,保证了在任何时候都能有最好的采光,室外紧靠着喷泉,潺潺水流温柔地响着,足以令人想象到在这里阅读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里面有几名修女正调整着大理石花缸内的花束,新鲜采摘下来的丁香、薰衣草、苦艾枝叶上还挂着露珠,一名修士手里捧着驱虫用的香炉四处走动,图书室里注重防虫防潮,大部分的香料都不能在这里使用,部分硝制过的羊皮技术不精,会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她们只能用这种办法遮掩。见到客人进门,修士和修女们迅速结束了手里的工作,向桑夏行礼,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图书室,跟随桑夏而来的那名修女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手套、放大镜、翻页尺和召唤侍从用的铜铃,她将这个托盘放在不远处的木台上,也行礼离开了。图书室里就只剩下了袅袅的香气,喷泉流水声从外面传来,桑夏公主好奇地绕着那个堪称宏伟的巨型书架走了小半圈,直到年轻男性的声音遥遥响起:“日安,殿下,这里的书您可以随意翻阅。”桑夏循着声音看去,发现年轻的教皇正坐在靠近穹顶的那层楼梯上,手肘依靠着花窗,双脚悬空,下方就是高达七八米的虚空,一旦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但是年轻的教皇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安全,他身上没有穿着加冕那天桑夏看到的华丽服饰,边缘镶金的素白长袍逶迤在楼梯上,衣角像是垂坠的羽翼,在他脚边被风吹得飘荡,长长金发披在身后,花窗外的阳光透进来,把他的侧脸拢在浮着香气的光晕中,他美得不那么真实,就像是从油画里森林中走出来的精灵。桑夏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短暂的失序。伟大的亚述女王亚曼拉陛下啊……她好像真的坠入爱河了,让亚述骑兵现在进攻教皇国把教皇抢了可以吗。迷雾玫瑰(八)桑夏认为,翡冷翠新继任的这位年轻教皇绝对是她见过的最有趣的人之一。这个评价不能简单地区分褒贬,只能证明桑夏对他充满好奇。身为罗曼和亚述联姻的果实,桑夏的生活比寻常公主要更加复杂,在分裂的亚述趋向统一、她的母亲被确认为将是亚述的唯一女王之后,桑夏的身份就从简单的公主变成了更为引人注目的亚述女大公。罗曼的公主与亚述的第一继承人,虽然只是十九岁的少女,但拥有这两个身份的桑夏已经站立在了世界的顶端上。随着鲜花和宝石簇拥的冠冕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审视与窥探,或好或坏的话语、或真或假的甜言,无法区分对错的事实像是洪水将她淹没,桑夏学着母亲的样子去面对、去掌握……但是很难,太难了,面前的一切都光怪陆离,身边的人也变得很奇怪,她要做的事情难到令她心生恐惧与绝望。于是她才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个出使翡冷翠的任务,想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里逃离出来。在听见女儿鼓足勇气提出自己前往翡冷翠的要求后,亚述的女王难得沉默了一会儿。桑夏很诧异于自己竟然能将当时的情况记得这样清晰。那是一个玫瑰盛开的午后,罗曼宫廷里精心培育的玫瑰挤挤挨挨地生长着,吐露出浓郁的芬芳,年过不惑依旧风情无限的王后——同时也是罗曼女摄政坐在书房里,金棕色的长发盘在缀着钻石的冠冕中,宝蓝色的眼眸深邃动人,丰盈的红唇饱满润泽,右眼下有一道伤疤,与罗曼宫廷推崇的苍白纤瘦的美不同,这位来自亚述的王后有着麦色的皮肤,浑身上下都透着野性不驯的傲慢,就像是来自旷野的母豹子,艳丽得令人难以直视。数十年的罗曼宫廷生活磨去了亚述公主桀骜不驯的尖刺,她平和地放下手中的羽毛笔,看着战战兢兢站在她面前的女儿,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翡冷翠?”亚曼拉王后轻声问,“为什么想去那里,我亲爱的孩子?”桑夏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磨蹭着裙角大颗的宝石——与日常穿戴的罗曼式大摆、束腰、宽领、荷叶袖的长裙不同,她今天穿着非常“亚述化”,用一整块丝绸拼接起来的长裙,以挂满宝石装饰的腰带勒住,肩头薄如流水的纱巾拖拽到地面,上面的金粉随着步伐走动闪闪发光。她的母亲长久地怀念自己的故国,自从当上了女摄政,亚曼拉就很少再将自己束缚在沉重华丽的罗曼式宫廷长裙里,猩红、宝蓝、橄榄绿、柠檬黄……种种绚烂浓厚的色泽随着亚述丝绸的涌入风靡了整个宫廷,亚曼拉将日常饮用从罗曼人惯喝的葡萄酒换成了亚述的麦拉达——一种亚述的晨间饮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王后的行为当然惹来了许多贵族的不满,但碍于亚曼拉的权威,他们只能私下里抱怨,桑夏也听到过不少次这样的抱怨。亚曼拉对此当然不是一无所知,可她堪称傲慢地无视了所有不满。“我听说加莱的出使人选是那个弗朗索瓦公爵,与之相对的,我们是不是也要有身份相当的人去才好?不然翡冷翠那边或许会对罗曼有意见。”桑夏轻声说。“亚述,”亚曼拉凝视着自己的女儿,耳垂上两枚饱满硕大的玳瑁猫眼石耳坠随着女王的动作反射出璀璨的光芒,“你忘记了说亚述。”是的,在两国的最高统治者目前为同一人的情况下,亚述和罗曼等同于一个整体。但她没有再就此说下去,转而看向了桌上堆积的文书:“出去看看也好。”母亲松口得太快,以至于为此准备了两天的桑夏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发现自己母亲现在的神色很奇怪。她好像在看纸上的字,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我会让人去挑一些礼物,你带到翡冷翠去,另外……把亚述刚送来的那一把匕首也带去,庆贺教皇的继任。”桑夏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母亲很喜欢那把匕首,从拿到它开始就佩带在身上,现在竟然舍得割爱?看来翡冷翠对于亚述和罗曼来说,还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亚曼拉掀起眼皮,望着年轻稚嫩的女儿:“我允许你在翡冷翠多待一段时间,如果可以的话,与教皇打好关系,至少不能让翡冷翠倒向加莱。”提到加莱时,女王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厌恶和痛恨:“警惕弗朗索瓦,那是只不择手段的野狗,任何时候,不要让骑士离开你太远……”停了停,她忽然补充了一句:“你可以在翡冷翠多待一段时间,直到你愿意回来。”桑夏受惊似的看着她,年长的女性早就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但她并没有揭露,而是堪称温柔地说:“我希望你快乐,桑夏,我尽力把一切最好的都交给你,哪怕是王国和我的冠冕——但在这些无法抛弃的责任之外,我只希望你快乐。”这些温情的话语,让桑夏恍惚好像回到了自己年幼的时候,那时罗曼的宫廷里贵妇人穿梭谈笑,无数的蝴蝶围绕在君主身旁,她们谈论国王流水般替换的情妇以及时下昂贵的珠宝华服,用扇子遮着脸,无声地嗤笑王后与宫廷的格格不入,矜持又轻蔑地对年幼的公主行礼。那时的亚曼拉沉默而平静,穿着罗曼的宫廷长裙,端着葡萄酒,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合格的罗曼人,只有在看见桑夏的时候,会露出温柔的笑意,会在她耳边唱亚述语的摇篮曲,会给入睡的小公主一个温暖的拥抱。她那样用力地爱着自己的孩子,所以尽管罗曼的宫廷这样复杂,但身为国王唯一的子嗣,桑夏居然生活得堪称无忧无虑。直到她成为女摄政,罗曼国王拉夫十一世逝世,一切才发生了改变。桑夏同样热烈地爱着自己的母亲,但她发现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和母亲相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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