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重镜神思归拢,他眼皮抖了抖,顺着声源,缓缓抬起头。是徐月,杨重镜记得这个女人。他顿了顿,思考了少时,才撑着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男人的模样些许凌乱,却很快收敛起那股落魄,并不显得狼狈:“徐总。”杨重镜稍稍颔首,神色波澜不惊,说:“有什么事吗?”女人没有马上回答,她向后扭过头,很浅地笑着,嘴上却说着不满:“这里太暗了,我不喜欢没有灯的地方。”助理得到授意,很快点点头,身形退下,大概是去解决她的吩咐了。“想和你谈谈。”徐月面容带笑,眉眼和季楠如出一辙,同样精致,也同样漂亮。但杨重镜总觉得季楠的眉目多情,却只在这人的眼里,看到了数不尽的凉薄。她声音淡淡的,许久没有说过中文,显出一点生疏。语调带着独特的,属于女人的温软,给人一种有商有量,很好拿捏的错觉:“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杨重镜不爱应对这样虚假的人,更不喜欢参加那些需要须为迎合的场合。他自幼独立,很少去做这些事。可怎么也是名门望族养出来的独子,他不喜欢,却不代表不擅长。走廊的灯适时亮起,冷白色的光线,徐徐洒下来,照的空中的尘埃稍浮,晕出彩色的光圈。杨重镜眨了眨眼,缓了几秒,才适应骤然亮起的刺眼光线。他跟在女人身后,顺从地坐在她对面,什么都没说。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对上面前的这个人。杨重镜觉得她虚伪,假善。如果不是因为对方在名义上,还是季楠的亲生母亲,她不会和她多耽误一秒钟的时间。光是昨天,知道她将季楠烫伤这一件事,就足够他在内心将她定性,给不出哪怕一丁点好的脸色来。“喝茶吗?”徐月挥挥手,示意身边的人都出去。她要单独和这个年轻人聊聊:“这里没什么好的,可以将就一下。”“谢谢。”杨重镜接过茶杯,垂着眼皮,态度不痛不痒,称不上尊敬,也不算太过轻慢。徐月扯了下唇角,徐徐坐下身,也不见恼,只慢慢道:“我见过你的妹妹,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性子也活泼,倒是很讨人喜。”杨重镜缓缓抬起眼。“见到你之前,我还以为你和她会是一个性格。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小孩,性格上有几分相似,也是理所应当。”见对方看过来,徐月莞尔一笑,不急不徐地啄了口茶,随即不太明显地拧了下眉,似乎被难喝到了。她将杯子放回桌面,杯底和桌面碰出一声闷响:“不过现在看来,她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你平常很宠爱她,是这样吗?”“阿姨,我以为您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些的。”杨重镜笑了一下,没有表露出什么在意。他没有品那杯茶,只看了一眼其上漂浮的茶叶碎,轻声说:“她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徐月睨了他一眼,没有话题被打断的不悦,甚至笑出了声,心情很愉悦的样子,反问道:“那你觉得,我找你是为了说什么?”“不说一下您的孩子吗。”杨重镜笑不出来,他唇角的弧度些许牵强,红肿的眼皮在此刻泛着疼。方才伪装出来的轻松,也如同易碎的泡沫,光是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就轻而易举地被戳破,露出肉眼可见的难过:“季楠。”他的声音稍稍有些哑,很明显的,是情绪极度压抑之后的沙哑:“我以为,他现在的情况,您会关心”话语不自觉地带上刺,徐月听得出来。她笑意不减,反而加深许多,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眉眼都带上嘲弄,仿佛杨重镜的话不可理喻。“他不需要我的关心。”女人敛去笑意,神色在短暂的一秒内退却,变得冷淡凉薄,口吻也骤然降温,淡淡道:“既然你主动提了,那我也不想和你废话。”徐月站起来,宣判一般,轻声说:“你不要再来找他。你们之间,不要再有任何关系。”“不可能。”杨重镜想都没想,没有半点犹豫,脱口而出。他坐在原处稳屹不动,眼皮都尚未抬起来,态度坚定又固执,丝毫不肯让一步,不给任何回旋的余地。“那你就试试看。”徐月也不恼,她笑起来格外漂亮,和季楠八分相似的一张脸,却透着绝然不同的感觉:“我只是通知,我不会再允许他来见你,杨重镜。”“我希望你知道,他和你不一样。你们都太感情用事了,对你来说,或许是可以的。但是他不可以。”徐月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都没给杨重镜一丁点插嘴的机会:“至于他的病,我会给他提供最好的医疗团队,就不需要你操心了。”“……”杨重镜同样站起身。他个头高,和徐月这样近的距离相对峙时,竟然隐隐有了几分将对方压过去的气场。他没有被对方的话动摇分毫,只觉得荒谬,所以甚至轻笑出了声,同样回以一字一句,慢慢说:“阿姨,没有人是一样的。”“我只知道,生病的人,总是需要爱的人陪在身边。或许和您说的一样,他并不需要您的关心。”杨重镜字字带刺,半点不收敛话里的锋芒,说:“但我是他爱的人,所以他需要我。我不可能走。”气氛争锋相对的,徐月觉得有点晃神。她忽然觉得有意思,看到杨重镜据理力争,满嘴都是爱不爱的时候,尤其让人生出兴致。她想起上一次这样的场景,还是季楠跪在徐家的灵堂,固执得令人发指,就为了得到一张飞往中国的机票。而上一次,她是怎么决定的呢?她年纪还是大了。换做再年轻一点的时候,就算季楠将那双腿跪到废掉,也不会点头,睁一眼闭一眼,随他那样胡闹去。只是好像她给出的纵容太多,所以这些小辈,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打着爱的旗号,做出这般违背世俗的事来。两个男人……两个男人。徐月闭了闭眼,光是想到,就觉得气不顺起来。她最讨厌的,就是季楠那一头男不男女不女的长发。她徐月的孩子,怎么该是这副样子!如果需要靠着雌伏男人的身下讨生活,那和她最瞧不起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杨重镜。”徐月笑了笑,气定神闲道:“他从来没有说过需要你陪。”“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徐月抬了下眼,不太在意地从杨重镜脸上扫过,身子也同他的肩膀擦过,淡淡留下一句话:“他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比你了解他。”徐月拧开了门,外面的冷白色光线顺着打开的缝隙照落进来,打在杨重镜的脸上,刺的眼睛生疼。他站在原地,看着女人走远的窈窕身姿,眸色深深,许久没有动弹。手机设置的闹钟如期响起。杨重镜“跟我回家。”依旧下着雨,照着橙黄的光,在空中折射出白点,像虚幻的,另一个世界。季楠下意识地去扶杨重镜的腰。他身子稍稍向后踉跄两步,随后稳住身形,低下头和杨重镜接吻。耳边只剩下浠沥的雨声,季楠听见雨水落在有些萎蔫的花瓣,杨重镜的呼吸和细微的喘,混在一起,叠着如擂的心跳响起。所有的一切都犹如放慢了节奏,季楠头脑发昏,从喉头挤出一声很轻的哼。他顺从杨重镜的节奏,很少见地在接吻时露出柔顺,如同对恋人无声的安抚。杨重镜揪着自己衣领的手缓缓失了力气,季楠感受得到。爱人宛如惊弓之鸟,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细微的轻颤,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消失。“……哥哥,”季楠稍稍撤开身,单手抵着他的肩膀,原本有些失色的唇被吮出鲜红的艳色,声音低小,轻声地呢喃:“下雨呢。”“好晚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季楠下唇被撞出一道细小的伤口,说话时扯到破处,带来些电流般的麻。他学着杨重镜曾经安抚自己的模样,抬起揽住对方腰身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背脊,动作不太熟练地轻哄,像给动物顺毛。直到掌心下的肌肉逐渐有了平缓的迹象,季楠才停下手上的动作,有些无措地眨了两下眼。他的眼睫毛很长,甚至于雨滴落在其上,缀着细小的残留,反向折出路灯的白光来。杨重镜呼出口气,终于在这个带着体温的拥抱中回过神,摇摇欲坠了一整天的心脏,也重归于原位,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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