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刑讯室里能够笑眯眯地剥人皮肤的仲裁局局长现在可怜得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阴郁冷戾的男人睁着眼睛哭,他的眼泪落得厉害,但一点声音都不出,胸膛微弱地起伏,强行压在喉咙里的哽咽断断续续。拉斐尔看着他。他在接受尤里乌斯的时候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善于未雨绸缪的拉斐尔也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应付费兰特,不管费兰特是愤怒还是质问,他都有办法抓住这点起伏的情绪,抚平对方的怒火,再次将费兰特收拢成原来那个听话的“教皇的狗”,虽然拉斐尔总是刻意逃避这一点,但他很清楚,他的确已经将这些卑劣的手段当成了自己的本能。然而费兰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哭。拉斐尔怔怔地看着落在自己手背上那点砸开了水花的泪,感觉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在缓慢地崩塌。他想起几年前第一次看见费兰特的时候,在训练场里满头大汗的少年眼神明亮,带着生机勃勃的野心,骄傲又炽热地闯进他的视野,那时候的他步履维艰,沉溺在死亡的噩梦里挣扎不出来,每天都像一只阴暗的虫子一样蜷缩在柜子里才能获得一点安眠的空间,于是他恨不得抓住身边每一条绳索,死死地拖拽着所有可能性,希求从永无宁日的噩梦里得到喘息的亮光。为此,他甚至愿意出卖自己的良心,将前途坦荡光明的人一起拽下深渊,陪他走这条布满了熔岩的地狱之路。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拉斐尔艰难地回忆着,明明只是几年前的事情,对比现在的状况,那些局促、不安、恐惧、战战兢兢,都好像已经是久远的灰烬,他需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从那些陈旧发臭的东西里挖掘出稀薄的情绪。他想起来了,拉斐尔望着那一滴泪水,出神地想,他当时是多么的愧疚啊,这是莉娅的孩子,他曾经依偎在那个女人的怀里,偷偷做着是她孩子的梦,短暂地以为自己拥有了母亲的爱,他想过要给费兰特宽裕快乐的一生——如果费兰特当时拒绝了他通向地狱的邀请。他给过费兰特离开的机会,那是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能给出的最后的善意,然而费兰特拒绝了,于是他费尽心思又步步为营地诱骗、欺瞒、扭曲、伪装,最终让费兰特成为了翡冷翠著名的教皇的野狗。那时候他暗暗发誓,只要费兰特愿意一如既往地效忠他,他会满足费兰特的一切愿望。这是一笔多么公平的交易。如果——如果费兰特向他索要的不是“爱”的话。拉斐尔对费兰特的纵容已经超过了多数人,费兰特比他小好几岁,再加上他完全算是被拉斐尔给“骗”到手的,拉斐尔不由自主地就会对他宽容许多,比如费兰特可以轻易地突破他的个人防线,肆无忌惮地亲吻他。——但这样的宽容有时候会令人混淆它的本质。费兰特以为拉斐尔接受他的亲昵是因为爱,而对拉斐尔来说,这或许不过是对一手养护起来的弟弟的容让,他从来没有说过爱,也没有回应过费兰特,更没有承诺过什么,将“不许诺不负责”的渣男精髓发挥到了极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困境,拉斐尔有些漠然地想,他只要放软态度,好声好气地哄一哄费兰特,摸摸他的头发,亲吻他的眼睛,这只流泪的小狗就会再度忠诚地跟在他身后。小狗不都是这样的吗,无论受了什么伤,只要主人朝它招一招手,总能让它摇着尾巴跟上去。主人只需要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良心——对他而言早就不算什么的代价。但是怎么他竟然无法第一时间抬起手?年轻的教皇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面的器官还在努力地跳动着,阿斯塔西尼亚新写的著作是关于研究人体血液循环的,她解剖了十来具刚死亡的新鲜尸体,得知了人体的血都是通过心脏的泵动才流向身体各处的,那么是否意味着心脏掌控着人的灵魂?他此刻的不安是他的心想要提醒他什么?拉斐尔犹豫了几下,压在胸口的手指蜷缩又展平,难得有这样踌躇的时候。费兰特忽然问:“……你不舒服吗?”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前面两个音节直接在嗓子里磨没了,拉斐尔惊讶地抬头去看他,费兰特眼里还有泪水在往外静静地滚,可他还是本能般地关注着拉斐尔的每一个动作,在看见拉斐尔莫名地捂住心脏时,下意识地关切他的健康。天啊。拉斐尔简直感到了恐惧。和那种面临着死亡不同的恐惧,来自费兰特的爱浓烈得不掺杂利欲,就像是寒冬里突然出现的热气腾腾的火炉,怕冷的猫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这样好的东西,因为太好了,所以疑神疑鬼地觉得害怕,一定要踢翻火炉、熄灭火焰,才能在灰烬的余热里安心舔舐自己的皮毛。在古怪的恐惧的驱使下,拉斐尔心里升起了一种扭曲的破坏欲,他想要杀了费兰特,想要破坏这种让他战栗的情绪,想要远远地逃开……又想要满足费兰特的一切愿望。这太奇怪了。拉斐尔困惑地想,他现在心里想的东西,完全就是两个极端。不过拉斐尔不是会对恐惧屈服的人。年轻的教皇终于抬起手,他将复杂陌生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露出妥帖的笑容,揽住费兰特的后颈,将他往下拉——青年配合地深深低下自己的头,麻木顺从地闭上了眼睛,然后他获得了一个轻轻的吻。这个吻落在他的眼皮上,像教廷总是栖息的白鸟翅膀下最细嫩的绒羽,软软地刮擦过皮肤,留下令人眷恋的温度。费兰特觉得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没骨气的东西,因为他居然觉得,既然拉斐尔愿意这样亲他,是不是代表着他并没有被圣父完全抛弃?“你想要什么?”费兰特抓住了拉斐尔的袖子,教皇的袖子宽大柔软,垂坠下来的样子也很像白鸟收拢的翅膀,“我能给你什么?”外人眼中冷血、残忍的仲裁局局长用祈求的语调询问自己的圣人。“请不要抛弃我,”他哀求,“我会很听话。”“请您允许我……”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的绝望和自暴自弃的悲哀。“请您允许我爱你。”在这句话出口的时候,费兰特忽然有些唾弃自己,从他们相遇开始,他就总是在祈求拉斐尔,他对他许愿,如同对圣主祈祷,而戴着冠冕的君主没有一次拒绝过他。多么卑劣的信徒,和他慈悲的圣人。费兰特,你死后一定会下地狱,他在心中暗暗地想,但是没关系,他只要生前的喜悦。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从未拒绝过他的圣人再一次将手贴上了他的额头,和之前每一次原谅他、满足他一样,用平稳的语调说:“我允许。”教皇卧室的地毯是从遥远南方运送过来的,这种昂贵的织物来自沙漠连天的炽热国度,以骆驼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国家还停留在原始的部落文化阶段,因为土地和资源的贫瘠,没有人愿意浪费精力去侵略他们,这也使得他们安安生生地发展到了现在。不过连绵的黄沙和昼夜恐怖的温差催生出了最好的织物,这种用最为柔软的驼绒混合着羊毛编织出来的商品有着极其奢华绚丽的图案,柔软的手感、丰富的色彩和扎实的印染技术让它们成为了行销叙拉古半岛的畅销货物,就连教皇的卧室都不缺乏这种漂亮舒适的毛毯。但在这之前,拉斐尔从来没有以这个角度去感知地毯的细腻柔软的纹理,脊背下面压着脱了一半的长袍,绵软的羊毛织物剐蹭着后背的皮肤,哪怕是再软的触感,都能引起他的战栗,薄薄的汗蹭在羊毛上,不吸汗的织物反馈给他古怪黏腻的感觉,让拉斐尔不由自主地想要躲避,却正好被费兰特抱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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